老杨的铺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冷清的。
他打了快五十年铁,赶英超美的时候锻过刺刀,也锤锤敲敲过自家的铁锅,这街坊乡亲们家的铁具哪个不是从他锵锵声中砸出来的?可如今,他的铺子却冷淡下来,滚铁的锅炉都久未热过。老杨茫然地靠在门口的大杨树下,点了根烟,火星微微闪着,像白日的萤火虫。
四十多年前的喜乐街上还很热闹,老杨还是小杨,大杨树还是小树苗。小杨从小就在喜乐街摸爬滚打,哪条胡同他没钻过,哪个店铺他没耍过,可他就是最喜欢街头的铁匠铺,就愿搬个小马扎蹲在门口看那个赤膊大汉抡铁锤。不知道是不是他日复一日的精神过于感天动地,终于有一天,那个汉子停下来,抹了抹汗,开玩笑的:
“小子,你想学打铁吗?”
小杨听了先是一楞,怀疑自己的听力似的,接着是狂喜,止不住得点头,还没来得及说好,就先憋出了个“师傅”。
后来呢?老杨想了想,感觉已经是极其遥远的事情了。他摸着大杨树的躯干,吐了口浊气,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那年小杨干脆退了学,他妈气得想打他,他爸却缓了缓神,点头应下了——那年饥荒闹得太厉害,送他去学打铁倒算是多了点生路。小杨反正想不了这么些,只知道自己用不到干过眼瘾了。小杨当场就烧了那把小马扎,气得他妈又想打他。
可是小杨还是眼馋了一阵子,小矮个连最轻便的铁锤都抡不动,只好先练了一阵子劲。师傅说等他长得和杨树苗一般高的时候就让他拿铁锤。于是小杨天天和白杨比个儿,恨不得拔了这树苗。大概小杨做什么都有种搬着小马扎看人家打铁的劲儿,硬是练出了一身肌肉,终于得到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铁锤。
自己当时有没有长过杨树苗儿?老杨已经记不清了,五十多年过去了,这白杨树已经有几十个老杨那么高了。老杨神走得太快,烟不觉燃到了他的指头,老杨赶紧甩了甩手,缓神却又点上了另一支烟。
小杨当年也被烫过手,倒不是铁水,只是个淬火用的圈儿。温度不算炽热得过分,他的手还是燎了一排水泡。小杨疼得哇哇叫,师傅却倒幸灾乐祸,甚至还拿针把他的水泡个个挑了开来。一边挑,一边笑嘻嘻地念叨:
“做铁匠啊,你就得有这么一排厚茧。等你也练成了,师傅这铺子就是你的了。”
师傅还做了这辈子最温柔的一个举动,伸出手用指腹蹭了蹭小杨的头。小杨抽泣着用另一只手去捏了捏师傅的手掌——果真是坚硬如铁,好像他用铁锤偷偷锻过自己的手一样。
后来呢?后来小杨也有了一副铁砂掌,坚硬如铁,只有指腹处还保留了一丝柔软的温柔。老杨的烟又烧到了指尖,他没再甩手,任烟灼热到掌心——反正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老杨的锤子就这样一天天抡了下去。铁匠铺里来来往往,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这买铁具。直到有一天,上头来了人,叫他和师傅带头炼铁,说什么要赶英超美。于是,十里八乡的铁具又被送回了铁匠铺。小杨看着那一件件送回炉火的炊具家具刀具,心里都是他曾经热火朝天的锵锵声。终于有一天,小杨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师傅,我想打铁。”
师傅只是叹了口气,也没说话,只是说:“你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该长大了。”
然而,小杨成了老杨,他也未曾接近过女人。所以小杨熬成了老杨,他心里那个要打铁的念头也从没变过。老杨扶着杨树烈日下搭拉下来的一枝,盯着看了许久,他又点了一枝烟,寂寞而茫然。
师傅走的很平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冬天,小杨去喊师傅吃饭,却发现师傅永远留在了昨天。师傅是老死的,一生无儿无女,早就交代了后事,但小杨还是哭了很久。师傅的葬礼上,邻居劝他说:
“老杨,节哀顺便,铺子还是要开张的。”
小杨这才惊觉,自己也已经成了赤膊打铁的汉子,自己也已经变成了“老杨”。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他又能开始打铁了。可他始终觉得不舒服,就好像身边少了个人,心底也空荡荡的。
后来老杨把师傅的骨灰洒在了门口的大杨树下,他知道师傅一辈子都守着这家铺子,他的心愿就是守住这家铺子。师傅,还是老杨,心愿都惊人得相似。
只是我还能再找一个给你洒骨灰的人吗?老杨寂寞地想。铁匠铺守着喜乐街,大杨树守着铁匠铺。烟云缭绕在他指尖,吞云吐雾间,他仿佛看到不久之后的光景——昨天刚贴了告示,要修路,要先砍掉街口的大杨树,下头是街坊们参差不齐的签名。
“老杨啊,”他几乎老泪纵横,“他们要砍了你。”他又想起来,几天前收到通知,说他的铁匠铺扰民,要求立刻整改。于是老杨的泪落了下来,“他们还要杀了我。”
可老杨无能为力,就像当初把自己亲手打好的铁锅炊具送进熔炉里一样,他只能用颤抖的手签下了名字,放下了笔。
“就当我和你作个告别吧。”老杨掐灭了他的第三支烟,不知道说给白杨还是说给自己。于是他又走进铁匠铺,赤着膊,抡圆了臂膀砸下去,锵,锵…喜乐街沉默着,白杨沉默着,蝉都仿佛应景地停了下来,只有一声长过一声的“锵——”
老杨停了下来,他擦了擦汗,突然发现门口有个孩子,矮得像个杨树苗,他站在冷清的街角掀开冷清的铺帘,好像一粒种子瑟瑟地钻出地里。老杨定定地看着他,听见他怯生生地问:
“请问,我可以和你学打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