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空和路一样遥远
我们在大地上活着、行走、看世界,但大地太过广阔而丰腴,山河、楼房和树木遮挡了视线,而我从地面升起到七千米的高空旅行时,大地就在那样一个椭圆形的小窗户里向我眼前铺开来,神秘而美丽的画卷徐徐展开,刺眼的灯泡渐渐远去,成为绵长闪耀的大陆灯带里再也无法分辨的一颗颗星星。天空充盈我的整个视野,成为我的全世界,这是我回到故乡的第一步。
我能看到云的流动,那些无数细小的灰白色物质非常快速地从我们身边划过,我企图将某一个瞬间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轰鸣声和气流颠簸,你会感觉在看一场沉浸式演出,间隔半米一个的椭圆形玻璃窗是最神奇的幕布。浓重的乳白色褪去的时候,视野就逐渐恢复清晰——灰、白、蓝。整个世界变成这几个色块的任意组合。他们聚成一团后又漫天散落,你会遇见无数个美丽的群落,它们那样生动而有力。我才知道天空之城里没有传说中的城堡或是仙佛,但是这里居然有群山和平原,有独角兽和飞鸟。云朵里有最广阔的力量,最粗犷的美感,最神奇的形状。
遇见天空就像遇见大地一样,都让人忍不住想要抚摸。
二、没有冬天的岛屿
北回归线从台湾岛中部穿过,这是一座没有冬天的岛屿。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回彰化一般是腊月,从寒冷湿润的浙北一路南下来到热带附近的小城,像一场让人愉悦的度假。
阿嬷是一个要强的人,到现在也不愿意停下步伐。一直以来她身体都还算健康,家里一亩三分地被她打理得很好,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翻电话簿给菜市场的商户打电话,说自己的什么菜可以卖了,有时是豌豆,也可能是花生或者大葱。农闲时间里她会骑脚踏车去镇里干活儿,每天傍晚才回家。
她不是专心于家务的人,我们每次回家都要大扫除,冰箱里的食材也总是不新鲜。阿嬷听不懂我们打扫时轻微抱怨的言外之音,或者也不想听。我们知道她不愿意待在家里,阿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阿公去世后爸妈更多地劝她在家里休息,钱够用,不用再这样劳累奔波。她好像是歇了一阵,还是去田里了。
秋冬来临,江浙地区的湿冷很磨人,我们一件一件地套上厚衣服,行动和思想都放松下来,不用再保持高度的活跃和敏锐的状态,在感受寒冷的同时可以享受温暖和幸福,大家都默契地关上家门,这样风就吹不到自己了。
而在这里,没有冬天的岛屿里好像也没有休息的节气。我们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回到台湾,这里也依旧热情饱满。最低温高达十几度的天气里,人们仍然劳作,植物也充满活力,除了刚收割完的稻田需要休息,裸露出一些光秃的土地,一切好像都和春夏无异。
上个月妈妈告诉我阿嬷骑车路上受伤了,要做手术,好在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担心之余我下意识地问:“家里的田呢?”
“放着呗,阿嬷年纪也大了,要不是她一直要强,早该休息下来了。”妈妈回答我。
我愣住了很久。
阿嬷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和这里的万物一样永远充满活力,就像她一直以来的模样。我以为在四季没有周期的这里,生命也不会有周期。我以为我们这样年复一年的候鸟南飞,冬日之际回到毫无变化的家里,再在春天来临之前离开,一切就会静止在我们道别的那一天。
时间是很残忍的东西,生命从葱郁到苍老的过程是绵长而不被察觉的,但视角的变换常常在一夜之间。有天早晨我突然发觉世界早已变了模样,一开始我会以为自己看错了,长时间存在着的东西怎么会一夜间变了呢?可就是在你感受到的那一刻之后,我们再怎么努力看也回不到过去的视角了。能做的只有接受,接受我们生命周围的消逝,接受那些远走的永恒。
后记
我们像候鸟迁徙那样如期而至,又很快地离开了,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
不过最近几年来这个问题好像有了答案。我渐渐发现不论我走了多远,我的家乡都毫无例外地成为我人生中的每一个起点,或者是终点。我从这里出生,在这里跟每一个旧年告别,度过每一个新年的开端。无形之中这片土地给了我一种安心的力量:哪怕冬天再冷,只要等到回家就好了,那里永远温暖热烈,永远能够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