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
发布日期:2025-02-15   浏览:

当人从母体离开时,脐带从那一瞬间断落;当人开始踏足家乡的土地时,脐带悄悄开始连结。

生活在这片慷慨的平原时,我不会感知到什么,但沿着成长碾过时间的车辙,从家乡走向外面的世界时,我才会感受到——向前走的每一步里,都是拉扯脐带的过程,走得越远,拉得越长,越能感知到隐隐的痛。

我们的这种痛,俗称叫思念。

●写在前面

聊城坐落在山东西部,它不曾出现在哪一句有名的诗词里,也不曾出现在哪一曲有名的歌咏中。人们可能只是偶然听过那句广告词“江北水城,运河古都,山东聊城欢迎您”,仅此而已了。

这是一座曾经依靠漕运发展起来的城市,就像广告词中说的,聊城和运河并育而生。隋代开凿的京杭大运河在聊城境内西侧穿过,元代的会通河纵贯聊城腹地。这条运河拉动了小城的发展,也养育了无数可爱的人们。漕运时代过去后再站在运河边,你很难听到过于喧闹的声响,忙碌不再是运河的主题,稳定的水流声和流畅踏实的节奏会抚平每一个伫立河边的孩子的眉头。

●东昌路

小时候家乡的交通还不算发达,常坐的6路公交车连通我家住的家属院和百货大楼,在聊城最繁华的东昌路上走着。司机慢悠悠地开,车上的老人交流着今天的鸡蛋多少钱一斤,早市的蔬菜水果新不新鲜。有时候赶上车里没位置,总是会有热心肠的老太太主动帮大人揽着小孩,或者干脆让孩子坐在自己腿上,再接着跟旁边的人含含糊糊地炫耀自己今天买的菜有多好。浸在车里的叽叽喳喳中,小时候的我感觉连公交车报站的速度都慢慢的,不然怎么老太太都从西红柿说到香蕉了,这一站的话都还没报完呢。

小时候我坐着6路车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百货大楼。万达直到2019年才开到聊城来,所以在我小时候的概念里,“商场”指的就是百货大楼。去那里买一件好看的裙子,在负一层的美食广场吃一碗冰淇淋,是我小时候每天都在盼望的美梦。直到现在,这片小商圈仍然为聊城人提供着大部分的娱乐生活。一到晚上东昌路两旁都会灯火通明,成串的灯带围挂在树上闪闪发光,不同的节日还会配上相应的装饰。根据树上的挂件感受时间的流逝,是贯穿我十几年人生的记忆。小时候过年回家,我瘫倒在车的后座,眨巴着眼睛看向窗外,闪光的灯笼和雪花一点点在我的视野中变模糊。现在过年,我坐在朋友的副驾,看着一年见不了几次的五颜六色,眨巴着眼睛,看着迎面而来的灯光与梦中的景象慢慢重合,悄悄在心里数着下次见面还要等多久。

公交车的报站早就不那么慢了,东昌路却还是那么繁华,只是这条长长的路,听见的是太多次的告别,我扯着身上的脐带越跑越远,下次说好久不见又是什么时候呢。

●东关街

小学时候我们搬家搬到离学校近的地方,因而我在东关街上来来回回描摹了无数遍成长的痕迹。街上有一家小有名气的早餐店,一些周边县城的人甚至也会开车过来,只为了吃一份热腾腾刚炸出来的鸡蛋荷包和聊城独一份的四批果子,然后再喝一碗老豆浆或者甜沫来溜缝。人们总是习惯自己多带一个鸡蛋给炸荷包的老板,于是老板夹起来码好的荷包总是鼓囊着肚子,在清晨细碎的阳光下闪着饱满的金光。早餐店的老板人很好,总是笑着问你要什么,人再多他也能理得井井有条,有老人说不清话,他问几遍也不恼。要不是知道十二生肖都有什么,我甚至觉得他是属豆浆的,热乎乎暖洋洋,喝再急也不会喇人嗓子。小时候在他家的早餐店饱餐一顿,心里便被幸福装得沉甸甸的,去上学也不觉得是件烦心事了。

沿着东关街走到西边的尽头,往南一拐就进了米市街。之前这里是聊城交易粮食的地方,遗憾的是历史带走了运河的繁忙,也带走了米市街的车水马龙。米市街街口的大槐树旁,就是我太姥姥家的老屋子。小学时候赶上妈妈出差,我中午放学后还会去老屋蹭一顿午饭吃。不过那时候太姥姥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子女们会轮着照顾,有时晚上我们一家人去看她,在老屋昏暗的灯光里,她谁也认不清,连今天陪在身边的孩子是老几都不知道,却总能牢牢地攥住我的手,喊我的小名,问我吃过饭没有。米市街长长的石板路,反复被太姥姥的轮椅碾过,夕阳撒在裂了痕的石砖上,像被打歪洒出的香油。香油蔓延的尽头,又是另一家迷迷糊糊的老太的脚尖了。轮到姥姥照顾时,她总会带我去东关街上的一家茶庄买茶——家里人只爱喝那一种茉莉花茶。姥姥会把两撮茶叶放到老茶壶里,泡得浓郁发苦,然后递给太姥姥和我,三个人抿一口后使劲砸摸。直到一年秋天,姥姥再也不会去茶庄买茶,石板路上被碾过的痕迹,也都藏进那年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了。

今年一月,朋友们说米市街改造了不少地方,里边借着老房子开了好多网红店,想要去看看。于是我背着相机,时隔近十年重新走进那里。坐在门口发呆的还是一群老人,旁边也总会趴着一只懒洋洋的小土狗。有的老房子大门紧闭,门上还贴着被风化的旧年画,有的老房子重新翻修,里边成了赏花和围炉煮茶的聚会佳地。大槐树依旧挺立在街口,太姥姥的老屋子被上了锁,背着相机呆滞在那里的我,竟真的成了陌生的客人。我趴在街后湖畔旁的栏杆上,望着已经结了冰的湖面发呆,身旁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不亮的彩灯。朋友说要给我拍照,一按快门,我又被拽进十年前的那场大雪里了。日思夜想能求来一场梦吗,在济南上学连一场雪都没等到的我,此时此刻却被记忆的大雪埋了个彻彻底底。

暑假回家再听起人们谈及东关街的事,竟说的是街上一个早餐店的老板被房檐上砸下来的瓦砸死了。当时我根本不敢想会是那家像豆浆一样温吞吞的老板,不过他不是被瓦砸死的,而是在二楼修东西时晕过去摔下来的。这家开了二十年,别人怎么劝都不关门的早餐店,第二天就关门了。回想上一次吃他家的早餐,还是大一时候因为想家赶着周末回来吃的。可能是为了惩罚我吧,老天把我思念的权利也都剥夺了。家乡与我之间的脐带,会在不知不觉间断掉吗?我流淌在记忆的长河里,乞求脐带再施舍给我一点点养分。

●后记

思念是痛的话,谁是镇痛药呢?在想家的时候,在做梦的时候,思念的疼痛提醒我:这条长长的脐带已经被扯得太紧。常回家看看吧,我对自己说,趁现在还有没变的东西,趁现在还能获取养分。如果记忆不会被忘却,我真的要停下来揉揉自己的肚脐,沿着脐带的方向,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让积攒的痛再描摹一遍慷慨的平原——她在我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下一条:愿与诗人共赏春

关闭

网站管理 在线投稿 联系我们 网站招聘

山东大学学生公寓管理服务中心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