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在这里并不含我对自己多大的贬义,只是因为我生活在这个小城太久,也只生活在我自己划好的地盘太久。但我并没有想象中生活得一帆风顺,到目前为止,我经历过的波澜都让我最后变得讨厌变故,口头上热爱冒险其实最爱安稳,这也让我觉得,把自己比作井底之蛙,是规避风险最好的办法。但是在这里,我不想写井底看到的圆圆天空,我要写那些跳出去的我。
在这些跑路日记里,我不在井底,看到了外面的风景,或好或坏,都值得写写。
记忆里,小时候我说过最有文采的一句话是:“妈妈,我怎么像一枚邮票一样,被邮来寄去呀。”
那时,爸爸妈妈刚开始做生意,起早贪黑地搬运,开车,跟着地图走南闯北,而我因为年纪还小,被存放在舅妈家里,存放在姑姑家里,存放在……在舅妈开的便利店里,我有用不完的漂亮头绳,吃过最香的砂锅米线,看了一本又一本明晓溪;在姑姑那里,我在广场上荡秋千,在铁滑梯上飞速下降,在卧室里喷好多好多花露水。总而言之,我被她们照顾得很好——可是慢慢的,我开始在晚上掉眼泪,开始觉得不自在,开始想在爸爸妈妈身边睡着。终于,在爸爸妈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回来的某一天,我说,妈妈,我为什么总是像一枚邮票,被你们寄过来寄过去呢?妈妈听到了以后的反应,我已无从猜测。我只知道,她和爸爸下定决心把我带在身边,不再让我做一枚被寄来寄去的邮票。于是我来到了一所要借读的小学,成为定居的邮票。
这所小学很破旧,操场上跑四百米要跑两圈,教学楼不过矮矮的三层,六年级也只有两个班级。而且,它在我离开后的不久就被荒废,拆掉。因为它的破旧,我已经太久没向别人提起过它,可我记得那里的一切——蓝色的桌布,剥落的铁皮栏杆,灰色的水泥地,和我做过的每一份黑板报。那里的同学都住在一个不大的村庄里,我不住在那里,可是我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一出门就可以见到学校里的好朋友,羡慕他们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生活。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似乎是一个陌生人,终究会对他们说再见的陌生人。幸运的是,我小学的学习成绩不错,性格也还好,使我看上去像是真正属于这里的一份子,也让我拥有了好朋友。我们曾经一起在小学附近的泥巴地里找萝卜,养宠物,搞田野探险,捉迷藏,也曾经一起玩过学校买来的空竹,去过狭小的胡同……
在那一所小小的学校里,我觉得全天下的小学生里,都没有人比我厉害。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井底之蛙自己独特的回忆和幸福。
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在跑路日记里写写我的高考。高三这一年我过得很不同寻常,从我班主任的角度来看,说是勤奋苦学三百天,不如说是调皮捣蛋一整年。
我们学校是一所封闭式管理的高中,女生的头发短得让人不能理解,男生更是清一色的板寸。在高三这一年,我因为偷偷留头发,在头发上别卡子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不下三次;我也偷偷带过手机,半夜在被窝里亮起荧光;我还在晚自习跑到初中部的医务室拿药,为了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
当然,认真回想起来,我们这些捣蛋鬼也怪努力的。早上五点十五就和舍友爬起来洗漱,起床哨一吹已经跑在去教室的路上,中午一个小时的午休被做题压榨到半个小时,晚上在厕所蒙头打灯学到十一点钟……高考大省的学生也像电视剧里一样,拥有对青春的感受,不同的是,这种感受往往是夹杂着很多的痛苦,数不清的疲惫,和接二连三的哈欠声。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熬到了倒计时为0的那一天。记忆不清晰,只记得数学考试的时候,我在考场上陷入了自我怀疑,这真的是高考吗?我一遍遍地反问自己。但看着一个个做不出的大题,我第一反应却是沉默,直到走回班级,看到班里有人在跟班主任哭诉,我心里的海啸突起。那天我没吃下晚饭,夜晚的电话亭拥挤,跟妈妈打通电话的一瞬间我哽咽,剩下的都记不清,可能记忆也会因为难过消弭很多。
最后的结果超出我的预期,成绩也比预想高了很多。但是高考其实是我最失败的一次跑路——我曾下定决心,不在省内上大学,山大被我排在志愿表的最后,我做好了一切远走的准备,可最后还是因为种种原因妥协,在填写志愿的最后一天选择留在这里。任何一种选择都有可能后悔,我坦然接受——更何况,目前来说这个选择对我来说收获大于失去。
在我的成长记里,最不能缺失的一部分,是一位朋友,我们一起经历高考,考入同一所大学,一起去了很多城市。在很多零散的碎片里,我记忆最深的是她的跳脱和柔软。
我们经历过最惊险的旅行在杭州,这座城市给了我很多陌生的经历。那天下午我们要坐高铁离开,但因为堵车没能赶上。在高铁站里我感觉一切都变得模糊,仿佛是梦境。这是我遇到脱离掌控事情的典型表现,把它变成一场梦来保护自己,于是我在这场梦里改签了第二天的高铁。在给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因为一些小事情的积累,我的情绪在杭州东站突然膨胀成巨大的乌云,乌云里面倾盆大雨。眼泪流下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我们像陌生城市的流浪汉,在即将到来的万家灯火里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以前我调侃自己,适合做一个文艺的流浪旅行家,这么一想,我还是适合呆在灯火通明的房子里,看着电影吃零食。那天我们拖着行李,在晚上行走在热闹但危险的街头,我开始怀念合肥,怀念北京,怀念天津,怀念济南,怀念我们曾经呆过的安全的城市。可是比起我的崩溃,她一直安慰我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多了一种经历。”然后帮我擦掉眼泪,找到当晚住的地方。
除此之外,在大学里,我不仅拥有值得夸耀一辈子的朋友,还拥有一段进行时的恋爱。在起起伏伏跌宕不止的跑路日记里,这段恋爱实在是太过于稳定。记得初高中时,我也叛逆地谈过所谓“恋爱”的东西,实则是对这种感情充满了好奇。在大一,因为一次采访认识了他,他是大我一届的学长。记得去年临近冬天,我的朋友在采访路上说:“我叫个学长来接受采访吧,个子嘎嘎高,人也厉害。”于是,我们就认识了——断断续续地聊天直到年后,我找他借英语书,他拿着课本对我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要不我送你回……算了,你自己走吧。”我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这人有神经病,怎么能说送人回宿舍说到一半说算了的呢!然后,我们见面,散步,吃饭,恋爱,约会。我实在是一个脾气很坏的人,但他总是照单全收。
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变化,但此刻,以及过去,未来的很多时刻,我希望我们能永远一起用耳机分享喜欢的歌,去更多的城市,见更多的彼此,也见更大的世界。
友谊,爱情等等,只要是美好的感情,都让我快乐幸福地跳出井底,看到不一样的天空。
如果非要把我的前二十年写成书,其中最难以下笔的,大概就是这一篇。我小时候身体健康得不行,爸爸说,感冒发烧,去诊所打个针就还阳(济南话中身体恢复健康的意思),可是就是这样的我,在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像暴雨,也像湿气,缠缠绕绕淅淅沥沥,持续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爸爸妈妈带我走访各个医院,试过各种偏方。医生让我剃掉了头发,爸爸那天带我走进理发店,回家后默默哭了一晚。我曾把煎过的核桃皮放在身上,喝过一袋又一袋中药,每天都要打一个小针,每周要打一次吊瓶,每天上学要带一顶圆圆的假发。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严重的病,只是觉得假发闷闷的。我不记得中药到底有多难以下咽,只记得家里为了让我喝中药,准备了一大袋棒棒糖,也一遍遍地听妈妈说,有一次喝中药,我苦得掉眼泪,哭着问妈妈,为什么我会生病呢,为什么只有我每天在喝药呢。
这一篇病痛,在我的记忆里已经翻篇。但爸爸妈妈对我的爱和关心,却成了我这辈子背负在心头的甜蜜。
之所以把我的成长记起名为井底之蛙的跑路日记,或许是因为我渴望获得独立的天地。我的成长就是在挣扎中跳跃,在跳跃中,我遇到了爱,也遇到了痛苦。但无论如何,我希望跑路日记继续更新下去,也希望自己能成长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