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激荡,又有一些凄凉,这是读完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后的第一感受。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我”——一个年近九旬的鄂温克女人,也是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由此展开了她一生的回忆,那也是一个部落永久的回忆。
这是一部围绕几代鄂温克人的故事而展开的长篇小说,于2008年荣获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当时的授奖词如此评价:“迟子建怀着素有的真挚澄澈的心,进入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世界,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
数百年前,一群鄂温克人从贝加尔湖畔迁徙而来,在中俄交界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以“乌力楞”作为部落的基本组成,住在像伞一样的希楞柱里,延续着传统的生活方式——男人打猎,女人守着营地;每次狩猎后,族里统一分配捕获的猎物;跟随驯鹿的习性而迁徙。林间小路上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白桦树见证了他们一代又一代的生存、繁衍和老去。
鄂温克人凭借着祖宗流传下来的经验和智慧生活。他们与自然的关系古老而平衡——生于自然,长于自然,最终也归于自然。森林给予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他们也称得上是真正的森林精灵。所以对于自然,鄂温克人从不吝惜内心深处的敬意。可以说,他们崇拜自然万物,相信万物皆有灵。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异于其他小说之处——月亮,星辰,山川,驯鹿,萨满的舞蹈,燃烧的篝火……自然中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在这里似乎都充满神性,也拥有了生命的尊严。它们和人一样,成为了故事的主角,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存在。
读来让我震撼的,除了那神秘的自然景色和风俗信仰,还有鄂温克人的态度。面对瘟疫、猛兽、日军的铁蹄、文革的迫害时,他们展现出了大自然给予的勇气和不屈不挠的斗志,更有如白桦树般百折不断的韧性。面对自然的生老病死时,他们淡然处之,并不过分纠结,相信神灵自有安排。他们的一生可以说是多彩又纯粹的,因为他们始终保持着原始的感情:热烈的爱与疯狂的恨。在迟子建的笔下,一群勤劳,善良,悲悯,鲜为人知却有血有肉的鄂温克人形象跃然纸上。
有人说,这部小说称得上是对鄂温克族历史史诗般的回顾,但一股悲凉的基调却贯穿始终,因为这或许将会是这个民族最后的历史遗迹。在这本书的跋中,写着这样一句话,“面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世界,曾是这片土地主人的他们,成了现代世界的‘边缘人’,成了要接受救济和灵魂拯救的一群!我深深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哀愁和孤独!”不可否认,原始部落文化被工业文明挤压得无处可去,已是不争的事实。
书中,鄂温克人在面对现代文明时无奈而尴尬的处境,也正是现实的真实写照。年轻一代大多选择离开森林,走进城市,住到政府为他们统一安置的房子里。只剩下一些老人不愿离开,仍独自坚守在山上的猎民点,守着驯鹿,守着他们的家园。或许他们是担心住进了白墙红顶的房子之后,看不见早已习惯的璀璨星空,无法安然入睡?又或许是怕驯鹿被圈进了那一块狭小的草地后,再也无法自在奔跑?还是听不见森林里的悦耳鸟鸣,喝不到清冽的河水,他们便会寝食难安,日思夜想?这些我们无从得知。但是不难想象,几十年后,当我们想看看驯鹿的模样,想了解神秘的萨满文化,想探究鄂温克人是如何用桦树皮做成桶和盒子时,我们只能去博物馆,只能通过翻阅留存的资料,那该是多大的悲哀。
对于迟子建而言,那片白山黑水,是她的出发之地,也是她的回归之处,那里有这部作品诞生的土壤。就像一坛老酒,从童年起就开始酝酿。如今细品下去,每一口都有着复杂的味道,那是岁月积淀后的结果,也是深厚情感的发酵物。这其中,有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有对人的自然天性的礼赞,也有对一个民族过去的回望和未来道路的思考。
完成这部作品后,迟子建说“自己告别了小说中那些本不该告别的人”。我想,那是因为她已将这些人记录了下来,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笔下,是一个民族的记忆,尽管它似乎快要被人遗忘,但谁也无法否认那些人和事的存在。故事一直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流传,就等待着更多的人走近森林的深处,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