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无愧
发布日期:2021-04-12   浏览:

常安有过不寻常的一辈子。

所谓“有过”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走了。

是上个月的事儿——尚存留着夏的余火又未来得及萧索的初秋九月。这时节倒也极似她的性子,不温不火的,确让人舒服。

老人走得安详,为她操办葬礼的远方表亲如是说。大抵,是那种苍老泛灰的眼睫浸沾了熹微日光,于眼底映出斑驳阴翳的安详吧。

常安一生未嫁,没有老伴无儿无女,暂且不说生前一个人的生活是自由无拘抑或冷清无助,这身后确是让旁人看了都觉有丝悲悯的。葬礼那天来的人不多,掉眼泪的也很少,陪她入土的只是一个老旧黯哑的木头箱子——打眼儿一看便知有不少年头了,木板上嵌着的一条条铁皮都生了锈,随时要腐断掉一样。

表亲说,他们在她没能醒过来的那张床床头上看到一张字条,颤颤巍巍却清秀的笔画,一字一句写着她只要带走那个箱子。

至于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没人知道。

有人猜,那里面大概是她给人看病用的家什。当了一辈子大夫,也算留个纪念罢。

其实当了一辈子大夫的,不仅常安,还有她的父母。

只不过,他们这“一辈子”的长短,不一样。

常安的童年是在父母开的药房里度过的。她喜欢那种淡淡而独特的草药香,在那乱世,任他外面如何战火纷飞硝烟四起,如何戎马倥偬人心惶惶,只要闻到这香味儿,就是慰藉,就能安神。常安的父亲就沐浴在这药香里,擎着小木棍儿敲点那经木红七星斗柜挤挤挨挨的小格子,教她认中药,一味一味地,尝味闻香,耐心且认真。没客的时候母亲也坐在一旁,不多言语却笑眼朦胧地望着他们。

后来常安想过,如果就这样平淡又喜乐地过完一生该有多好。

变故发生在她十六那年。

雪夜,院子里腊梅正盛,似是要冲破浓重黑暗的烈红。药房里忽地有人闯进来,古旧的木门迎进猎猎寒风夹着几片雪花,吱吱呀呀来回转了几转堪堪停住。

其中一个身着黄绿色军装的人几步冲到父亲跟前,操着生硬的国语问,你为什么不救。

常安从没见过一向温和慈爱的父亲当晚那种眼神,灼灼如炬,凛凛带锋,漫溢出坚定与决绝。对方一把扯上父亲的衣领,咆哮嘶吼:你们讲什么医者仁心。

我们仁心不假,却只医有药可医之人。

掷地有声。

……

那个寒夜,父母被那帮人带走了。没再回来。

混乱中院里的红梅花瓣散落满地,茫茫雪野里,像极了一滴滴一串串斑斑驳驳的血迹。

……你问后来?

后来,城里渐渐有人相传,仁济堂那十六岁的小女孩竟剪了及腰长发,一撩衣袖当起了掌柜,把药房改名成仁义堂不说,还把生意打理得有板有眼井井有条,可教人称道哦。

有人跟四下里悄声儿地说,那箱子里头,得有那人留下的物件吧。

那人,有个好名字,叫徐怀清。

徐怀清和常安相识是在六月,这个北方小城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夏天的火气尚未汹涌而至,空气里却全是饱满得醉人的花香草香,哪儿都是生机,哪儿都是热情。

彼时,他们又恰是二十出头,一生当中最好的年纪。

常安没几个朋友,那是她其中一个儿时玩伴的婚礼。乍做了新娘的伙伴眸光流转笑眼盈盈,假装嗔她:安呀,你也这么大了,怎就不急着考虑?

常安支支吾吾低下头去,额前几绺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神色。

她没说话。

酒席上陌生面孔很多,形形色色。常安百无聊赖四下打量,繁杂目光游离交错中猛地一汇。

那边那人隔了张桌子举起杯,嘴角上扬地致意。

这边常安红酒入喉,不知怎么竟火辣辣地烈得像烧酒一般,烧得她恍惚有似微醺。

从此她认识了他。

像几乎所有,在这个成熟中带点天真虚妄,稳重里不乏轻狂意气的年纪里的人们一样,常安和徐怀清有过一段甜得惹人艳羡的时光。

是了,有过。

大概是直到那一天,徐怀清找到常安,说他要走了,回南方去。

跟我走。他还说,南边的战火硝烟终究是要小一点。

常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缓慢又决绝地摇了头。

不行,我不走。只要药房还在这儿,我就不能走。

……

徐怀清不知道的是,他走的那天常安偷偷去了火车站。

天下着小雨,站台上各式各样熙熙攘攘的油纸伞,也不怪他没看到她的那一朵。

汽笛声响,绿皮火车徐徐开动。哭声笑声道别声和着轮毂与枕木碰撞声混成一片。

再见。她轻轻地说。

她没哭——确切地说,自从父母走后再也没哭过。

……你问后来?

后来,常安再没谈过恋爱,再没想过她需要一个男人。往后的几十年,她用她并不坚实的肩膀扛起了自己的人生。直至上个月,生命的最后一刻,亦是如此。

还有人啧啧地叹,箱子里的东西肯定是有关她视若珍宝的后辈和学生的。

常安很喜欢年轻人。看着叽叽喳喳满脸幸福的孩子们笑着闹着,就像看着当年的自个儿,从岁月的桎梏与藩篱中跳将出来,爱怜地回首审视自己短暂又久远到难以触碰的少女时光。

常安年过半百时收养了一个女孩。

犹记当年,小女孩瑟缩地攥住她的衣角,嗫嚅着开口:

父母不要我了,我没处可去。

巴掌大的脸皱缩着,像被风吹过的湖面。

常安久久凝视女孩指甲缝里的污泥和脸上的阑干泪渍,忽而叹了口气:

走吧,跟我回家。

常安给她取名,叫知念。

知念也没负了常安给她这个名字所含的一片心意,信誓旦旦地主动提出不去念书要帮常安干活看店。常安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这辈子没怎么上过学,这是我最大的遗憾啊。你要去念书,要有学问,要帮我了了我的心愿。

二十多年,流光似箭。那时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知念很争气地读完了大学,常安高兴得很,毫不含糊送她出国留学。知念在异国半工半读,半年以后从大洋彼岸寄给常安一件大衣和一笔钱。

常安抚摸着大衣,攥着那沓并不多厚的钱,好久好久。

那是坚强了一辈子的她,在鬓发斑白风烛残年之际,第一次泪湿了眼眶。

……

常安还带了几个学生,义务的,不收钱。

周围人着实对她这种做法感到不解。平时不跟他们一块闲聊海侃就算了,带个徒弟还不要钱——都是生意人,吃这口饭的,干啥不收钱?

怪人,真是怪人。他们如是评价她。

常安倒也乐得顶着一个“怪人”的名号,整日笑呵呵地跟学生们作伴,像当年父亲教她一样,教学生们认中药,一味一味地,尝味闻香,耐心且认真。岁月的风霜刀痕堆在眼角,却轻若鸿毛。和他们一起,仿佛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常安说。

你问后来?

后来常安就走了。

知念收到消息当晚就飞回来,却还是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曾经的学生们送她一副挽联,上面写:女子本弱不惧人间风雪,一身刚强不断三尺柔肠。横批,慈母仁师。

这多像她的一生。

那个箱子,早跟着常安一起,埋了。

直到最后,也没有哪怕一个人知道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

十月的风,掠过脸颊微微有些凉。不知哪里的乐声就着风飘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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