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发动,街景从眼前徐徐掠过。
车子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难得加起速来,街灯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混沌斑斓的光影,后印象派大师信手点厾的一样。
是时隔八个月的开学。我眯起眼睛,又一个九月,又一年。
明明刚吹过蛋糕上的生日蜡烛,还是不太甘心地闭上眼想了想,又扳着指头算了算,才恍悟似地明白,十九啦。
真快。
冷气很足。再睁开眼看窗外时,车玻璃上凝了层水汽,雾一样笼着,看不清了。
二
印象里的自己还是个会撒娇爱卖萌的小女孩,十三四时候的画面就那么生生地回放在眼前,怎么时间欻拉一下过去,就到了十九岁这个不尴不尬的年纪。
当下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在很慢很慢地成长,杂七杂八地为人处世之道略知三四,就再不能像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还借口童言无忌。年龄一点点增长,心里埋着的那份感慨也一点点膨胀发酵。
童年啊,小时候啊,有那么好。
我的童年和大多数同龄人的一样,没有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几年前意气轻狂,还没少为自己几乎一张白纸的人生经历哀叹惋惜过,但现在想来,那些平平淡淡的,踏踏实实的,回忆起来才最甜最暖。
三
对童年印象最深的是外婆家的小院子。
石板地面因为时间久了有些不平整,小丛的野花野草从石头缝里探出头来。院子一边是棵比我年长的石榴树,对面有一架葡萄藤,那藤条爬得恣意,几根缠上院里的晾衣绳,另一些爬到邻家去。春天葡萄抽芽,外公总是掐上两根哄我说好吃,我一尝,酸得眼泪汪汪满院子跑。外公点根烟,乐呵呵地看我。
葡萄藤下有间小屋,我和小伙伴常在那儿玩一种游戏,美其名曰“高山流水”,其实就是一个人爬到树上放下玻璃球,让小球顺着瓦楞呼噜呼噜滚下去,另一个伸手接住罢了。看似无聊的消遣,那时却能一个下午乐此不疲。
还有两只流浪猫,把院子一角当成了家,竟在那儿生下一窝小崽。隔着玻璃门听猫叫,一声粗沉,一声尖细,久而久之都能分辨出每只猫的咪呜声,还擅自给它们取了名,自顾自地叫得欢。
院子里最好的季节自然是秋天了,石榴红得裂了口,葡萄肥嘟嘟的一提洗得晶莹透亮。院子里还有月季,红得粉的,灿烂成一片。
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台阶上随便坐下,听风声蝉鸣,看朗月星河。阳光和月光交织在一起,洒在睫毛上,照进眼睛里。
四
我童年时玩伴不多,印象极深的只有一个。
小姑娘跟父母从外地来做生意,门面开在外婆家旁边。黑瘦的小手拍我的书包,叫我一声姐姐。我们在三轮车厢里玩翻绳折纸,共同研究出来的新花样,花花绿绿的彩纸都被当做财富;去建筑工地的沙堆里翻贝壳,手被碎玻璃小石子划破也无所谓,一无所有的脸上,连伤痕都是点缀。
记得一场雨后,外面忽然来了许多蜻蜓。
我拽上外公,拖着扫把,捕来两只蜻蜓,和小姑娘一人一只抓在手里。彼时胆小却好奇的女孩子,对着小小的神奇的生灵又爱又怕,蜻蜓一挣扎,小姑娘哇的一声松了手,手里的蜻蜓扑棱扑棱飞远了。我嗔她,她撩起裙摆来擦着眼泪跑回家去。下午出门再回来时,古铜门鼻上栓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绳,却见小姑娘一脸期待地跑过来,看见只有绳子也傻了眼。只听她妈妈又气又笑地喊:“啊呀!给你栓这儿一只蜻蜓,这是被猫吃掉啦!”
我俩相视一眼,噗嗤笑出来。
五
还有小时候的吃食。
学校旁边一毛钱一个的太阳糖,嚼起来极粘牙,一群同学以互相欣赏别人牙被粘住时扭曲狰狞的表情为乐;五毛钱一包的辣条,辣得嘶嘶哈哈吸气,却也开心。
街边卖玉米小米面做的酥棒,一边吃一边可以当武器;还有最传统的爆米花,嘭的一声,炸出的不只是一锅香气,还有一条街的小孩子的笑声。
六
张爱玲说,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大人们总说我们这一代是被电子产品俘虏了的一代,我没这样觉得。现在想来,还有很多很多值得回忆的事,还有很多很多鎏金一样光河一般的时日。
童年啊,小时候啊,有那么好。
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远不近不疾不徐地播放着,生动真实又深深浅浅地映在太阳雨下。
七
汽车还在疾驰,导航告诉我,想了很久的学校就在前方不远了。我抬手从车玻璃上擦出一块透明,车窗外依旧灯火辉煌。
广播里轻音乐缓缓流淌,柔和的女声传出:“我们不想长大,却一定会长大;而我们不想变老,就可以永远年轻。”
虽然不久前石榴树被伐,流浪猫一家不知所踪,小姑娘随父母回了家乡,连街边的爆米花小摊都鲜少能见到——但因为眼睛是明亮的,心里是明晰的,一切便都还在。
童年虽已远去,童心却可以永驻。
我垂下眼,然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