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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暮秋以来，由于盼雪不至的缘故，每日晚饭后，我总去大成广场散步许久，以遣对雪之怀念。在学校已经两个多月，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安静的地方是在万木飘零的一个黄昏，从齐园出来，索性在校园里游走，是的一个人游走，这全然是因为过去的四年中在这个时节我所见到的早已是大雪纷飞的寒冬，而如今却仍然是漫长的秋天，我深知感官上的慰藉是得不到了，只好游走以寻求精神上的宽慰。

路过小树林的时候，满地金黄的落叶与半昏半明的灯光足以吸引我坐在林中的小凳上安静下来，这不只是因为叶赛宁写过：金黄色的落叶堆满我的心间，我已不再青春年少。但是，路边往来的行人和广播的喧闹与此情此景是极不相衬的，断然起身离去，更往他处。

那幽暗、昏黄而又神秘的地方便是大成广场。顺着台阶上去，一池死水，二三行人，四方寂静，明月当空。对于此，我是幸运的。一池水它死是因为已平静到极致；它活是因为往更高处听去，断断续续、细微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此时此刻，行人大可忽略不计，唯有明月与我同在。我想起张若虚的千古绝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它流传千古，是因为总有人在不同的时刻看见月亮与江水一同照映在头顶的星空与黑夜。就在此时，同样不差分毫。

大成广场的草木砖石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其中的玄机奥秘我是解释不了的。寻着流水声往前去，居于中间的地方刻着《大学》中的文字，流水漫过地上刻痕，不多不少，若隐若现，恰如这幽深的夜色。沿着水的路线，不断地走动。多少年来，我只不过是到达此地的其中一个，风雨变换，月明星稀，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些远古的启示一下子击中我苍茫的心，深秋的一切都在消亡，而作为一个人，一个有着活的心灵与四肢，一个已是满眼欲望和选择的人，在面对这种消亡时，是极其令人惶恐与不安的，我实际上不必急于寻求释怀与自我谴责，这到底是一件公平的事。

坐在台阶上，眼前一池死水，头顶月上中天。

2

是的，我遇见大成广场完全是因为盼雪不至的缘故。来济南之前，我已在北国哈尔滨生活了四年。它的大雪纷飞，它的深刻而纯粹的寒冷，它的没有星星的夜空，它的奔流不息的松花江，现在都已离我远去。对于雪的宿命感并不是因为北国的原因，若要追溯，最早是因为一个生在夏天名叫小雪的姑娘，其次才是我的文学教父路遥的影响。现在清楚的是，路遥的画像挂在床头已多年，我对于雪的偏爱未曾改变，而名叫小雪的姑娘早已消失不见。

如今我站在这里，落满灰尘，心如塞北的雪。离开东北之前，我多次叮嘱身边的朋友，若是下雪了，一定要告诉我。可时至今日，他们的消息已收到多次，济南至今无雪。

坐在台阶上，眼前的黑夜是如此神秘而安详，二三行人已不见踪影。一切是如常的沉寂，就在这沉寂中，我想起丙申之冬的初雪时刻，我想起冰场上的黄昏，想起融雪的时刻，想起故乡河西，想起二十多年来的虚妄与浅薄，想起自己年轻而苍茫的心，所有这一切都如约而至，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是的，在这样的无人之境里，是无须装腔作势的，完全可以让自己放松下来，你跳或站或者坐下来，全凭你此时的需要。我索性站起来，放声读着自己在十月的某个夜晚里的醉酒残篇：

十月，我们举起痛苦的酒杯

黄昏死去的血水

充满我的手掌

但它今天不死

因此坐在我酒杯的中央

这蓝色的公主

为了她，我背叛今日的粮食

可是，故乡太寒冷 太贫穷

因此 马匹生在草原

酒杯，一个女人的倒影

我们轮流举起它

一遍遍地阅读，我愈加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宿命，就在一场厚重的雪里，就在这寂静的长夜。我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流转在这无人的地方，可是一旦凝视眼前的死水，一切都已消失不见。

3

昨夜前去，细雨绵绵，池水已竭，不见月明。

我知道，我此生是不会再往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