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我出生在一个北京郊区的小村落里,名叫罗礼贤。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修的小花圃的边缘,爸爸和妈妈紧挨着说话,妈妈说“当时你的名字啊我们商量了好久,最后想起一句‘礼士招贤万古名’,所以就给你起了现在这个名字。小宝啊,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贤’字呢,则代表高尚品德和智慧,爸爸妈妈希望你长大以后成为一个有品德有智慧的人,做一个可以帮助别人的谦谦君子。”爸爸忙着把我从妈妈怀里抢出来,在我耳边小声说“过来吧你!别压着我老婆了!”接着把我举起来说,“我可没有说哦,名字是你妈妈一锤定音的,要是我起,你就叫罗锅,谁让你天天佝偻在那里看蚂蚁,以后你长大了就变成一个弯弯的大虾,肯定没有我老婆这么好的姑娘看上你,哈哈哈!”这时妈妈就会伸手去掐爸爸的胳膊,爸爸一边躲,一边又笑得很开心。有的时候爸爸会掐花圃里的花别在妈妈的耳朵上,妈妈会骂他一顿,然后和我一起把花做成书签,放在正在教我识字的书里。更多的时候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话,也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家人坐在庭院里看天上的白云、看夜晚的星星。
后来我知道小村落是爸爸妈妈为了让我平安长大,躲避战乱住的地方。等我长大一点,大概5、6岁的样子,我们家就离开了那里,来到了城市。如果将来我有机会写回忆录记录这段经历,我会写这样的文字:“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就像是亚当和夏娃终于睁开他们的眼睛,离开了伊甸园,看到了真实的世界。”我们家离开了那个我生命中的桃花源,开始经历和面对真实、苦难、战争和在战争里努力存活的人们。
我们会很频繁的搬家,爸爸妈妈和朋友们一起开办了学堂,可是动荡的时局放不下一个平静的书桌,这里被查办、那里发生枪击,我们就这样和学堂一起躲躲藏藏,固定的学生一开始只有我一个,后来我们还会把街上流浪的小孩也收留进来,只是因为地址一直在变,一起上课的小孩很多见了一两次就再也没有见到了。我们上课的时间也不固定,爸爸妈妈白天很忙,我经常见不到他们的身影。爸爸在报社里还有份工作,具体的名称我也记不清了,名字里大概有“进步”“青年报”这样的字眼。妈妈也很忙,她大部分时候在医院里帮忙,空闲的时候会在市集上免费帮那些家人去了战场但是又不识字的人们写信。
日子这么紧紧凑凑的过着,虽然经常搬家,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快乐,与更小的时候那个小村落比起来,我读了更多的书,更大的变化是我的肩上也有了小小的责任,我会帮忙给流浪的人们分饭食,也会负责安抚学堂里比我更小的孩子。虽然一天里见到爸爸妈妈的时间变少了,但是只要我牵着他们的手走在街上,我就什么都不害怕。在战争的残骸中,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肩上看远处的曙光。
直到我9岁那年。其实我记不清很多事情了,我对其他事情细节都记得很牢固,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的部分记忆好像缺失了。先是一天晚上我等到很晚爸爸妈妈都没回来,我在台阶上等到睡着了,迷糊的意识里好像回到了爸爸的怀抱,再醒来就在我小时候呆过的小院子。我又等了很久,一个拉黄包车的叔叔带我离开了那里。供我上学,直到我考上北京大学,他给我留下一封信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尽量冷静客观地复述那封信的内容,那是我缺少的9岁的记忆。1924年,北京的形势变得很不好,人人自危,但是我的父母没有离开那个地方,也没有停止履行他们的职责。一个秋天的傍晚我的母亲在街边帮一个儿子上了战场的老人写信,遭到士兵的驱逐,他们夺走了母亲还没写完的信,发现收件人可能属于他们曾有过矛盾的阵营,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枪击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其实一直在暗地里帮忙传递消息,曾经帮那个装扮成黄包车夫的叔叔传递过重要信息,他在知道我母亲的事情后悲愤交加,处理好母亲的后事后去报社用血泪写出控诉他们的文章,第二天还没发表就被发现了,死之前十根手指都被他们踩断,文稿也被烧毁。他说当时他去小村落找我的时候已经不抱希望了,因为已经过去了两天才找到,发现我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已经破败的花圃旁,胸膛前挂着一个怀表,我母亲留给我的怀表。
之后我就一路上学,考到北大,做着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比如尽可能多地学习知识,比如撰写爱国文章,组织游行。即使被通缉了也不后悔,只是在北京处境比较艰难,所以就去了另一个比较发达的城市——上海,想要找寻新的出路——无论是我的还是国家的——新的可能。
刚下车站,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到繁华的街市,有种不真实感。灯红酒绿的,那种红色的霓虹灯让我很不舒服,在我之前的印象里,红色是落地的炮火,是燃烧的文稿,是同胞的血。所以我走到一个很暗的角落,躲避那些让我不适的灯光。“罗礼贤?”我听到有迟疑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抬头后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脸,“阿笙?”我喊道,他曾经是我们在学堂收留的流浪的小孩之一,后来经历过一次洗劫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他还活着,太好了。他收留了我,他说是当初随着人群偷偷上了火车,就来到了上海,被一个失去孩子的黄包车夫收养,前几年他也去世了,就一直干一些零活,实在饿到不行了就去偷窃,活到现在。
我接替了那个黄包车,主要是我现在不太好干一些文字的工作,毕竟谁也不知道通缉令什么时候传递到这里来。
我一般在城市边缘的地方拉活,因为和平饭店那些地方鱼龙混杂,经常能看到日本军官在那里活动,就算避开日本人,也不知道现在拉的人是干过什么事,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的。但是那天有一个大单让我去外滩边,那一阵我们的生意又不太好,阿笙都要去偷东西了,为了避免他又去干那些事,我就接了那一单,结束了之后,我突然很想上个厕所,又对那一片地方不熟悉,我就是这样遇到了莹莹,开启了后面的故事。
我想起小时候跟我爸争夺我妈妈身边的位置,我爸说“这是我老婆,你到你自己的老婆身边坐着去!”小小的我想到自己没有“老婆”就很伤心地哭了,我妈瞪了我爸一眼,把我抱起来后说,“我们小宝乖乖长大,会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的。”“我会有自己的老婆吗?”妈妈笑了,“那就要问你喜欢的人啦,你要欣赏她,帮助她成为她想成为的人,看你能不能打动她让她一昏头就答应你和你结婚,就像妈妈一样。”爸爸不乐意了,“哪有昏了头嘛。我可是努力了好几年。”我不理爸爸,接着问道“那妈妈,她会像你一样吗?我要怎么样找到她呢?”“我的小宝,她不必像我一样,你会遇到一个人,她只用成为自己,就能吸引你所有的注意,在你的视野里闪闪发光。”我的莹莹,聪明,有思想,可爱,有自己的目标。有一天我送她回家后走在路上,连阿笙在我旁边都没发现。他问我在傻笑什么,我说我在跟妈妈说话,我跟妈妈说:“妈妈我知道了,有的人一出现就是特别的,她会聚集所有的美好与光亮,吸引我跟在她的身边,即使默默跟随也心甘情愿。”
为了守护佛头,不让它落在日本人手中,我拼命抗争,当枪响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我好像回到了那个我幼时住的小村落的花圃旁,我在爸爸妈妈怀里听他们说话,然后花圃旁边坐着的又变成了我和莹莹,我会摘下一朵明黄色的花朵别在她的耳边,她会开心地跑到妈妈身边转圈展示,旁边是我少年时期的学堂,爸爸在故作严肃地给阿笙和暴力熊他们一群人上课教识字……恍惚间我又回到现实,看到日本人和江家明都走了,破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暴力熊。我想我还是不够聪明,不够强大,如果当初我没有拉黄包车,而是去找一些别的工作提升壮大自己的力量,也许今天就不会受制于人了吧……这个结局虽然也算是我为国家抗争,可以放心地面对死去的同胞,但是我对不起莹莹,没有遵守和她的诺言。弥留之际,我看到莹莹的眼睛,是演话剧时我拉她上台的那一幕,她的眼睛怯怯的,还残有刚刚哭过的水光,但是她的眼睛是那么美丽,那么明亮,她眼底的光亮驱散了身体的疼痛和寒冷,把我指引向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