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末春初的孩子

十九年前的二月底，冬天的结尾，春天的开始。虽然已经立过春了，但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时节，还是充斥着冬天寒冷的风。二月末的一个晚上，你的肚子突然开始疼了，这种阵阵的痛意一开始间隔几十分钟，后来不断缩短，到最后每隔十来分钟就会疼一阵，与之伴随的，还有腰部和后背的疼痛。你侧卧在床上，爸爸帮你揉着后背和腰，两人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医院。

第二天的早上到下午四点多，你说那是你人生中最漫长的八个多小时。肚子痛、心情紧张、吃不下去任何东西、行动不便。后来我向你问起你人生中短暂又漫长的那段时间，你说你记不清，只有疼得眼前一阵一阵的黑、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和床单、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眼前头顶发白的天花板零零落落构成了那段痛苦又喜悦的时光。痛苦又喜悦，你是这么说的，但我听的时候在想，一定是痛苦大于喜悦吧。我们那天都流了很多眼泪，你因为疼痛、哭喊着哑了嗓子，我在历经长达十月之久的黑暗后，终于感受到了世界的第一缕光。

那一年，你28岁，我0岁。

2.眼泪、黄瓜和饺子

照理来说我的幼年时期应该是很幸福的，在当时单位只有几个月产假的时候，你辞去工作，在家陪了我两年之久，你说因为老人带孩子你不放心。那么，是我太贪心了吗，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那个把我放在邻居奶奶家、花钱请小区里的阿姨来照顾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去幼儿园的关上门走掉的妈妈。我总是觉得你陪我的时间不够多。

因为你和爸爸工作忙，从两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辗转于各个奶奶、阿姨、幼儿园老师之手。我三岁左右被送进了小区里的那家幼儿园，那里的孩子都是因为父母工作忙、没人照顾而被送过去的；小小的幼儿园，孩子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跟在阿姨后面在小区里散步，像是母鸡后面跟了一串小鸡仔。你把我送进那群小鸡仔里，笑着跟我说再见，努力盖住你颤抖的声音和眼角的泪花，而我傻傻愣愣的，眼里只有幼儿园阿姨手里那包零食，过了很久，我才感知到妈妈不在我身边了，我以为我变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子，在小小的幼儿园里放声大哭。

后来你跟我讲，在小区里的第一家幼儿园吃饭时，我不会用筷子，也握不好勺子，手口并用地吃，一半的饭都喂给了桌子和脸，还因为此吃进去过一根头发。在拜托小区里一位阿姨照顾我时，我和她家的另一个孩子吵架，把米袋子里的米撒得满地都是。在最开始上正式的幼儿园时，我是最低年级的班里年纪最小的那一个，看起来就比别的孩子矮半个头……你说起这些时，心里满是愧疚，觉得你离开我太早，陪伴我太少，没有尽到一个妈妈的责任。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我比别人更早习得了独立这个能力。放寒假时我一个人待在家自得其乐，在医院打针时我说不要人陪着我也可以，小学三四年级就一个人坐公交车上下学。

但是学习一样东西、练习一项技能的开始总是痛苦的。我好像被抛入一座岛屿，四周满是海水，我在岛上等待，等待潮水退去，出现一从我这里通向妈妈的道路，但是事实上，海水退下去，眼泪憋回去，我发现我在这座岛上隔着茫茫的海和妈妈相望。

那个午后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阳光中空气里漂浮的灰尘、邻居哥哥家变形金刚玩具露出来的尖锐的棱角、我嘴里黄瓜的清香和流到嘴角的咸咸的泪水。我们从姥姥家回来，你和爸爸要去上班，只有拜托邻居家的奶奶照顾我。路上我拉着你的手蹦蹦跳跳，喝了太多的饮料还在我肚子里晃荡，你说到了奶奶家要听话哦，我说那晚上回来的时候你要给我买零食呀。

我们在小区里散步，一路上都是你充满放心不下的絮絮叨叨——你要记着多喝水，我不在没人看着你；奶奶给的零食少吃一点，把饭吃好是最重要的；我晚上可能要和同事出去，你爸会来接你回家……我攥着你的手听着，一种酸涩的恐惧的心情涌上来，被我用“嗯嗯”的回答声压下去。那应该是我关于离别最初的、疼痛的记忆。

你马上要离开，我将被抛入海上的小岛，这种悲伤的情绪在我们到了邻居奶奶家，你关上门走的那一刻到达顶峰。我听见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关上，你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然后我再也听不见。我感到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不安又悲伤的情绪化成泪水，把我的心的眼睛泡得肿胀。从那时起我好像就开始了在陌生人面前藏匿我的情绪，邻居家的叔叔问我怎么啦，我不说话，拿着奶奶给我的黄瓜躲在一间没人的房间里混着泪水吃下去。阳光很好，空气中飞扬的细小灰尘都能看得见，我在床下的玩具箱看见邻居家哥哥的变形金刚，坚硬的棱角让我失去了触碰它的欲望。

那时，你33岁，我5岁。

后来我才听你说，原来你小时候有过和我一样的经历。

上完初二，你要从老家来西安继续学习。同样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孩子，同样是妈妈最疼爱的小女儿，你背上大大的行李一个人挤上了来省城的火车。在西安最初的两个月有姥爷陪着，见到新鲜的事物，遇见新的人，学到新的知识。比老家更大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一切都是精彩的。你在乘着公交车在西安闲逛，去城墙角下买一串糖葫芦，在姥爷的注视里做一个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小女孩。

到了姥爷要走的那一天，你看着木板床上他卷起来的被褥和行李眼睛发酸，同宿舍的人问你，你怎么哭啦？你摇摇头不说话，混着眼泪吃完了临行前的那一顿饺子。

那时的你14岁，混着眼泪吃完的饺子和黄瓜，味道相差无几。我们把泪水吞下肚子，告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要独立，要坚强。

3.我知你都有梦，仍用一生给我

我在长大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的你也是喜欢画画的。在作业本、废报纸、拆开来展平的烟盒上都留有过你的大作，可惜如今已经找不到了。我只能从姥爷的讲述中，从你小学初中同学们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二。我听着听着，想起来我小时候在家里的墙上乱画，你和爸爸无奈笑笑，用我在纸上的画盖住我在墙上的那些涂鸦。

你也喜欢小动物，也相信童话。小时候你拔草给山羊吃，吃得它肚皮滚圆，你养的兔子挖了洞自己跑走了，你也会难过很久；我们去迪士尼，你比我还兴奋，排了很久的队和米奇米妮合照，在花车巡游结束后意犹未尽的拉着我跟在他们后面继续走。

我们很像，不是吗？家里的长辈都说我们很像，可是过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这份相似不仅在于外表。

你喜欢吃酸辣的口味，但是因为我嗓子不好吃不了辣，饭桌上的菜总是清淡的。有时候你早早下班，提着小蛋糕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然后悄悄在电话里推掉和朋友晚上的聚会——“下次吧，我难得陪一下孩子。”你早早学了驾照，但我总是以你技术不好为由，在你坐上驾驶座时胡闹着让爸爸开车，后来你也觉得自己开车技术不好，渐渐失去了对方向盘的兴趣。你总是夸我，说我学习好，画画很厉害，看的书多，但是在我重新认识了少女时代的你、满怀梦想的你之后，我想，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早已完成了那些你想做的事情？你会不会比我更加优秀？

我呢，在小学时因为你无法像别的妈妈那样长时间陪我，而毫无顾忌地向你泼洒我的怒气；在中学时代因为沉重的学习压力让我所有的疲惫带回家，用一块木头一样的冷脸沉默地对着你，在心情不好时重重关上我的房间门；后来上大学后，在外面和朋友玩到很晚，不耐烦地应付掉你满是担忧的电话，在书店和朋友大聊《那不勒斯四部曲》和《始于极限》，回到家仍期望着你能帮我洗好我的袜子……因为你是妈妈，你是永远会包容我、照顾我的妈妈。

如果没有我，你会是什么样的？不用承受分娩的痛苦、不用承担繁重的家务、不用费心牵挂着另一个人、不用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是这样吗？我怀着这样愧疚的心情问了你。

“你在生我时因为想要顺产，等待了很久，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你有后悔过吗？”

“当然没有呀。”

“那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高兴，特别高兴。”

“高兴？”

“因为我终于和你见面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