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是以真实生活为创作素材，以真人真事为表现对象，并对其进行艺术的加工与展现的，以展现真实为本质，并用真实引发人们思考的电影或电视艺术形式。”这是对纪录片的普遍定义，也是人们对于纪录片的一般理解。

很多人之所以沉迷于纪录片，是因为他们相信纪录片的真实性。他们认为相较于故事片，纪录片更能真实地表达人的需求与情感，表现出人生存时最原始的状态。也因此，很多人认为纪录片的本质就是真实，就是对所发生事件的忠实纪录。但当我们这样简单理解纪录片的定义时，又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纪录片”，因为没有哪部以人类为观察对象的纪录电影能够达到完美的真实。

所以我们该如何理解所谓纪录片的真实？又该怎样处理这种真实？要想回答这个问题，不妨先将目光回溯到1922年上映的一部作品——《北方的纳努克》。

《北方的纳努克》是由罗伯特·弗拉哈迪执导拍摄的一部纪录电影，在世界纪录片历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讲述了爱斯基摩人中最为优秀的猎手“纳努克”，是如何在北极那样荒无人烟的地区与自然搏斗，并与家人生存下去的故事。其中纳努克捉鱼、捕猎海象海豹、修筑冰屋等镜头成为了纪录片史上的经典之作，也成为了罗伯特毕生都无法再次超越的高峰。

在拍摄下这部作品之前，罗伯特·弗拉哈迪其实已经三次涉足北极这片尚未被揭开面纱的土地。在此期间，他也曾留下探险时录下的影像。1916年，当他准备把这些底片运回纽约时，一支香烟意外地将这些资料付之一炬。这次意外让他丢失了宝贵的影像资料，但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作品太过冗长乏味，他需要一些崭新的东西。

1921年，罗伯特·弗拉哈迪再次踏上了这里的土地——荒芜、寒冷、不毛。在西方世界用一种看待原始人类的目光呈现南北极的时代，罗伯特用自己手中的摄像机，摄下了这片土地真实又带有温情的一角。《电影评介》中评述到： “弗拉哈迪在片中大胆使用非职业演员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创作，是世界纪录电影史上的首创，而且它为日后纪录电影的创作提供了长镜头摄影、跟踪拍摄的经验”。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通过群像的方式呈现爱斯基摩人的生存方式，而是将自己的镜头对准了一个家庭。在将近十年的探险时光里，罗伯特早已经学会了如何与爱斯基摩人打交道，也预见了自己在拍摄这部影片时会面临哪些问题，于是他特地将如何运用特写、逆光、摇镜头编写进了自己的拍摄计划，这使得他的作品与以往的纪录片摄制者产生了明显区别。这种改变不仅为观众带来了全新体验，也让纪录片的表现手法出现了变革。

看完整部电影，我们会发现违背纪录片真实性的“虚假”无处不在。如果罗伯特严格遵循真实的拍摄原则，则完全无法呈现出这样充满故事性的镜头语言。除此之外，就连牵动观众心魄的激烈搏斗场面，也带有“造假”的成分。

影片中最为经典的镜头要数纳努克捕猎海象。潜伏、屏息、靠近；警惕、惊慌、逃窜，人与海象的斗争在短短几分钟间得到了充分体现。汹涌海面上不断翻滚企图逃脱的海象和死死拽住绳索的猎手们带来了视觉上的极大冲击，大大刺激了观众的感官。然而事实上，当时的爱斯基摩人早就已经不再采用这种原始的捕猎手段，他们的武器也已经从鱼叉变成了步枪。在罗伯特自己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我拍呀拍呀不停地拍——人们呼喊着，让我用步枪来结束这场搏斗——他们都担心被拖进大海去”，但罗伯特对此只装作未曾听到，转动着摄像机直到拍摄结束。

另一个经典镜头——修筑冰屋中，罗伯特为了追求更好的画面效果也同样在拍摄中做出了变动。首先由于传统冰屋的体积过小，无法在其内进行拍摄活动，纳努克和伙伴们特地修建了一个更大的冰屋。而为了保证采光，让画面呈现得更加清晰，他们又不得不将冰屋去掉了一半，以至于纳努克和他的伙伴们要在半敞的冰屋中睡眠。罗伯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结果上呈现出“真实”。而为了效果上的真实，他不得不在拍摄过程中“弄虚作假”。

或许后人一直质疑这部影片的真实性，但我们无法忽视《北方的纳努克》这一作品一经诞生，在整个纪录片发展史上产生的轰动。他在拍摄手法和镜头运用上的创新为后世的纪录电影提供了灵感，也引发了人们的讨论，那就是纪录片所谓的真实性到底是什么？一定不能运用故事片的任何技巧在其中吗？我想不是的。

当我们观赏一段纪录电影，永远要记得在镜头之外的现场，还有拍摄者和导演的存在。我们所看到的真实，是拍摄者呈现的真实，我们所看到的镜头，本身就带有拍摄者的主观意图。所以我们不必也无法追求严格意义上真实的纪录电影，因为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已经经过了另一个瞳孔的过滤。所谓纪录片的本质，与其说是真实，更应该是伦理道德，是作者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传达出怎样的观点态度，对被拍摄者又持有怎样的看法。

正如埃里克·巴尔诺所说，纪录片在做的，不过是“把正在迅速消失的文化特点用影片记录下来，也是人类学者所要做的，并把它称之为‘拯救人种史’。”它的价值所在远不止真实地呈现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群的生活状态，更重要的是，为后人保存下那些珍贵并可能在未来消失的东西，并使之在某一天具有被研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