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举杯斟酒两次，一杯罚我先入为主的成见，一杯敬我逆流而上的善念。

——题记

一人言

九点三十八分，我站在万达广场的公交车站等122路公交，刚刚结束加班的我已经习惯了这班车的节奏，总能在“错过”与“巧合”的夹缝中赶上这班车，可巧今天我提前从公司踱出来，也有时间看看这匆匆忙忙的世间，尽是些曾让我痴迷如今却避之不及的灯红酒绿。

今天出来的真是时候，站台上好多漂亮的女孩子，城市的燥热已经迫使她们穿上得体的衣裙，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我的右手边总是空空。一阵响亮悠扬的歌声从身后传来，一名身着灰色套装的男子出现在我身后，他旁若无人地高歌，手舞足蹈着，仿佛站在舞台中央的歌手。但我深信，舞台中央不会有他的身影，因为他看起来是个驼峰人，看起来总是微微弓着腰。至少在外表，我拥有绝对的自信。

果然漂亮的姑娘纷纷看过来，有的两三成群在窃窃私语，有的默默拉开跟驼峰男子的距离。我很理解她们，在这座城市，这样的精神状态确实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猜测到精神病人或者酗酒者等负面词汇。有一个背着白色双肩包把自己包裹很严实的姑娘一直未动，甚至微微晃动身子用脚打着节拍，也不曾与身边人窃窃私语。我不经多看了她几眼，看这不施粉黛的脸颊和保守随性的穿搭，跟周边热裤浓妆的姑娘们格格不入，大约是某一学校的学生吧。

122路公交车如约而至，人群蜂拥挤到上车门前，长衫姑娘被挤到一边，她也不急，就在旁边站着，我仗着身强体壮冲破重重阻碍，在后排率先占了座位。人群上完之后，长衫姑娘才晃晃悠悠地上来。在经过那个掉落的小兔子时，她蹲下来捡起来，递给那位抱孩子的少妇。少妇感动地想站起来道谢，刚刚一窝蜂上来的人都对孩子掉落的小兔子熟视无睹，甚至有些人险些踩上去，她抱着孩子弯不下腰，正一筹莫展呢。我悄悄地想，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姑娘呢。

她坐在我前排，驼峰男子跟我同排，这一路上他的嘴就没停过，虽然歌声清冽，但还是扰了属于晚上的静谧。后来他唠唠叨叨念了几首诗，似乎有一首我知道，是杜牧的《泊秦淮》，其他的似乎我并没有听懂，但前排那个姑娘似乎听懂了，她几次回头看过来，目光中带着惊疑与讶然，我猜她是个本科的学生吧，眼神里带着专属于大学生的澄澈与愚蠢。

就这样一路晃晃悠悠，车子到了一所学校附近，长衫姑娘站起来背上书包了，然后回头看着我和驼峰男子。她手里攥着一张小纸条，是下车前匆忙写成的，我猜里面是她的微信号。她冲我们走过来了，车子到站前的一晃，让她差点没站稳，我下意识想去扶她，驼峰男子也睁开眼看着她，如果凭外表可以让一个姑娘心动的话，我自信不输驼峰男子分毫，何况我一路的镇定在这座城市也是加分项。她把纸条递给驼峰男子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在驼峰男子诧异与惊喜的神色里，长衫姑娘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驼峰男子在公交车关门即将启动的时候，跳起来喊出了第一句非歌曲的语言：“师傅，我要下车！”

他突然的高音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公交车再次停稳让他下车，我也抓起包跟上去，我有预感，他因那张纸条而受到刺激，一定是为了去追赶那位姑娘，倘若他对姑娘有不轨之心我还可以英雄救美。驼峰男子很吃力地摆动着双臂，果然是去追赶那个如风般活泼的姑娘。我假装无意地跟在后面，时刻准备救人于水火。

长衫姑娘停在一家点心铺子前，驼峰男子也抓紧时间赶过去，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姑娘回头，他掏出手机，她说着什么，他费力地微微弓腰，然后摇摆着双臂，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长叹一声，叹息自己少了一个名正言顺搭讪的理由。

二人言

在公交车站偶遇一个唱歌很好听的男生，与我们低声呢喃哼歌不同，他在空旷的经十路上肆意挥洒他的浪漫，唱凤凰传奇和许嵩的歌。明明是两种不同的画风，在他的嗓音里却毫不违和。我有些纠结，是否要像其他人一般移动脚步，远离那位残疾少年。脚下的裙摆被风微微吹起，我在公交车站牌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真好，是属于夜晚的静谧，所以我驻足于此。但我还是提起裙摆，万一发生意外事故，我还可以逃。在这里等车的人好多啊，一窝蜂地往车门挤，我怕他们踩到我的裙子，只好往后撤，假装自己很谦让，还好，上车之后，还是有一些空余座位的。

路过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时，看到她旁侧过道里躺着一只小玩偶，我提醒了一句玩具掉了，她点点头并不弯腰去捡，也是哦，抱着孩子怎么去捡呢。再一看，她好像是我们学院某青年学者的夫人，我似乎还跟他们一块打过羽毛球，我伸手帮她捞起小玩偶，她感激地冲我点头，我脱口而出，嫂子别客气。我想，下次跟他们一块打球的时候，我一定要无意间把这件事说出来。

那位残疾少年就坐在我后排，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虽说有点吵，但确实专业，我也算享受了全程的歌曲按摩。中途他似乎还吟诵了纳兰容若的《木兰辞》，悲伤的声线配上经典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竟给人一种相得益彰的沧桑感。怎么他吟诵的净是一些悲伤的诗句啊，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什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什么“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什么“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悄悄回头，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故事给人心理如此大的创伤，竟然在公共场合悲伤不能自已。残疾少年一脸生无可恋，半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提防着世界。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匆匆写下几句话：你唱歌真好听，生活也该如此激昂。我写了“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写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想，东坡的诗会给人以生活的勇气。我攥紧这张纸条，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递给他，心中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或许他只是闲来无事吟哦，并不曾有什么难过的坎让他灰心丧气，或许他是个典型的神经病，我会因为这张纸条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或许公交车上其他人会因为我主动递出一张纸条对我议论纷纷，或许还有更糟糕的可能。

车要停了，我提起裙摆，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竟然有好心人想伸出手来扶我，不过这也太低估我的平衡能力了吧，我匆匆将纸条塞到残疾少年手中，他半眯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我来不及揣摩他的眼神便匆匆踏着众人惊讶的目光下车跑了。

在路边买泡芙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同学，请问纸条是你塞给我的吗？”我回头看到那个残疾少年，他好像有点跛足，不知道是怎么追过来的。我点点头，他掏出手机说：“可以加你微信认识一下吗？”我摆摆手说不必呀，祝你生活和煦，多读些正能量的诗歌吧，这样才配的上你的歌声。他微微躬腰点头，对我说谢谢，然后转身走了。我买完泡芙，继续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他的眼神澄澈热切，是对生活充满信心的模样，与公交车上的死气沉沉判若两人。

今晚的奇遇并未结束，在我即将踏进校园的时候，有人跟我并排出现。他说：“姑娘别怕，我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刚才在公交车，我跟你同一站下车的，我看那个男的跟着你下车，怕你遇到危险，也跟过来了。”

我道谢之后，他问我跟残疾男子说了什么。

我说他要我微信，我没给。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此刻对于他的善意并不会因为多了一个联络的渠道而增多，况且我也不会时刻保持善意，所以相忘于江湖就蛮好。

他问，所以我们也要相忘于江湖喽。

我说是的，但是对陌生人的善意要继续保持哦。

我们互道晚安，分道扬镳。

今晚月色真美，澄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