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仍旧是春天，慵懒的阳光眷恋着复苏的迹象，贪恋地汲取生机。人们急切地褪去厚重的外衣，欢呼雀跃地、大费周章而不厌其烦地从衣橱中寻找新鲜希望，接而对着薄衬衣和稍带一些厚度的卫衣呆呆发愣。

我也常在春天出神。

事实上，出神并不是因为春天，也不独属于春天。总是以散不去的烟雾形式缠绕在鼻尖的泥土与生命的气息，夹杂着忧愁和窃喜的花苞缓缓绽开的姿态，被三角漏斗一样的树叶过滤后变得细碎斑驳、在土地上跃动的阳光。出神的日子里，我直立在宿舍一扇扇方正的窗前，不自觉地望向那里，小春日和之处。

直到我被一声声春天形态的声音唤醒。

威柯珀曾说，“声音能引起心灵的共鸣”。翕动的嘴唇发出的声音，也许不总是像音乐那样悦耳动听，当它真实地发生在你的耳边，却远比那飘渺虚幻更加真实温馨。宿舍，或者说，春天的宿舍，便是各种声音的交响乐曲。有时，莫名地，宿舍会突然陷入沉寂，没有声音。但那么多五湖四海、各不相同的，那么多翕动的、暗涌的，那么多无声地动静聚在一起，无声也就变得有声了。

记得刚刚踏入宿舍时，我们便一度陷入这样的沉寂，不过那是一个夏天。全新未知的环境，陌不相识的同学，隐隐作祟的对未来的期盼，连同因为搬运行李而渗出身体的一层薄汗，形成了笼盖在喉咙之上的一口痰。我们羞涩地对视与微笑，双手巧合般地纷纷上扬到后脑勺，在沉闷的空中划出清晰而青涩的痕迹。窗外的风景分明已不是春天的样子，灼热的天气中，春天的溪水蒸发，绿叶吸入水汽，接而继续渗出，颜色变得更加鲜绿。我们的笑声混合着窗外还不那样明显的蝉鸣，时间闪烁其词，人们在夏天听到春季。

一分一秒过去，逝去的是一天；一天一天过去，逝去的是一个四季；无数个四季过去，便是人生。生命并不是时钟，因此我们不常听到时间滴答流逝的声音。一年的日子里，宿舍楼宇沉默不言，或微笑，或哭泣，倾听我们的声音。

我们一起在楼梯口交谈欢笑，倾诉着烦恼与喜悦。如果侧耳细听，有时也会听到纸页翻动的窸窣微弱的声音，它们被交流题目与知识的声音笼盖，时常被忽略，却从没有在声音的世界中暗淡与落空。被忽视的、被当做主旋律的、高昂的、低沉的、代表欢愉的、体现深沉的，这些声音传递出来的不再是音波，也不再是能量，而是建筑。我们寄居在宿舍这一建筑中，用声音建造着另一栋建筑。一栋关于内心、关于青春、关于希望和未来的建筑。

那绝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不是严丝合缝而具有科技感的现代高楼大厦，不是招致众多游客停留与驻足、深深迷恋而不肯轻易离去的名胜古迹，不是拥有琳琅满目展品的博物馆。它是冬日里迷路时，偶然遇到的一间闪烁着暖橙色灯光的小屋，在缓缓上升的壁炉中感受到春日微风中摇摆的枝条与跃然其上的阳光。

于是我想起那日的阳光，忙碌的迎新晚会在夜晚的逝去中定格成为最短暂的永恒，我和同学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志愿活动的滔滔江水之中。午休时我们卧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此时我的喉咙已经隐隐作痛，预告着病毒的入侵和一场浩浩荡荡的甲流感染。恰好处于春日中，和煦温暖的阳光不偏不倚地降落在我和同学的侧脸，柔和地啃食着我们的睡眼惺忪。我仍旧还没有听到遥远的崩坏的声音，它太过于微弱，被我下意识忽视。

果不其然，晚上的不适感越发强烈，难以再果断地忽视。尽管冬天已经过去，凛冽的寒风并未完全追随着冬日远走的脚步，依然眷恋着大地的温暖与包容，在夜里它们固执地掀起路人的衣角，拨动他们暴露在空气中的心弦。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我还从来没有独自去过医院，忐忑、未知的惊恐和陆续浮现而无法控制的想象糅合成一团热气，从我的身体底部穿刺而过，停留在我的脸上，熏红了不知所措的双眼。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同伴陪我一起前往，但又在“会不会感染她”的纠结中反复摇摆。情绪的粘痰将我的喉咙紧紧黏合在一起，于是我再也难以发出请求的声音。

不曾想，在我无措仓皇之际，白天陪伴我一同参加志愿服务的同学向我发来了讯息，叮叮的提示声划破了寂静的凝固气氛，同时也像一剂稳定剂抚慰着我的心。相比于我的慌乱，不断发出的碰撞声、东西坠落跌撞的声音，她显得那样镇静，那样有条理。走出宿舍的寒风中，稳稳拿着药剂送去药房的双手上，一切声响都有条不紊地发生，自然而和谐。

即使算得上是初春，我和她还贪恋着厚重羽绒服带来的温度，不忍心用薄外套将它们替代。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医院走来走去、跑来跑去的时间过去，缓缓走出，安静地在路边等待回程的车辆，风不留情面地刺痛着身处病症中的人，未曾施舍什么怜悯，然而那一晚的寒意并没有穿破身体的防线，进入我的意识空间。身旁并肩而立的温度，和关心的细语为我筑起了防御的盾牌，我惊觉世界再次说谎，我又在寒冷中触碰到暖意，闭眼感受到眼皮上清晰可见的跃动的阳光，跳着欢快的小步舞曲。

春天的忧郁就像我们挥之不去的迷茫，望向衣服抉择的犹豫正如我们有时望向未来的困惑。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我们的手中，但似乎又不由我们掌控。在小春日和之处，在那样的空间和时间里，我遇到各式各样的声音，仔细聆听它们发出的形态，观察它们的所属之地，注视它们携带着的情感和力量。

春天里我总是出神，出神不是因为春天，也不独属于春天，我与公寓、与陪伴我在公寓一起的人并肩而立，偶然抬眼移向天空，望向阳光，春天形态的阳光，那些焦虑和由于会在阳光中被灼烧成灰烬，余温持久地温暖着我们向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