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皆是行路之人，从故乡到异乡，从少年到白头，走着走着，风景已然看透，故人相隔千里。就连曾经的自己，亦是音信杳然。我总在月光风头最盛的时刻想起冰河，想到我们曾经的青春。

我与冰河相识于微末，如今依旧是平平无奇的泡沫。大学时期一次心理剧排练，我的团队有幸招募到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和垂眉沉默的女孩，还有一些彼时热烈的伙伴们。男孩介绍自己绰号铁马，女孩马上接口说自己代号冰河，她看他时眼眶里的星光被很多人捕获。他们相视一笑。在最初的相遇中，铁马和冰河是默契的存在。我说我叫星河，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铁马的眼睛一亮，缓缓道出：“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我又接上李清照另一句诗：“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铁马马上续上：“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不过寥寥数句，便已奠定我与铁马会是终身好友，我们共用一份热爱诗词的灵魂，在月光下吟哦优雅的诗句，因为几句释义争得面红耳赤，转头又笑逐颜开一起大快朵颐。

冰河眼底的光从来都只停留在铁马身侧，也只有两人对戏时她的视线才变得柔和，台词也更为生动。最后杀青的时候，我们团队在月光亲吻过的操场上聚餐，那天是中秋，我和铁马一边对诗一边畅饮，背了很多名家的中秋诗词，其他人也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模仿别人在剧中的台词与表情，笑声传递到很远。只有冰河静静笑着坐在铁马对面，她不看月亮，也不说想他，这样月亮和他都蒙在鼓里。我早就知晓她不吃肉食，便单独为她备了几份素菜，放在她的餐布旁边，只是小小的善意，没想到被她铭记多年。

心理剧结束之后，只有铁马和冰河与我一如既往的亲昵，还经常一起聚餐分享心事。彼时年少总有一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梦想，却不想有多少能人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铁马总劝我要面对现实，时不时给我泼一头冷水，冰河却始终支持我的决定，说要在人群里我熠熠生辉。年幼时的故事好像胶片一般泛黄，每张脸颊上的表情都不再澄澈清晰。在本科生活的后半场，我和冰河是形影不离的存在，偶尔跟铁马聚会，冰河的眼神也不再胶着。大学毕业之后我和铁马继续读研，冰河去了魔都，成了我规划好的人生剧本中的职场女强人。原本我以为学识充盈之后天高任鸟飞，我也会杀去魔都打拼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可现实的摩擦总让我一次次回归现实，愈发接受自己的普通与无力。这时的铁马时常宽慰我，说我是普通人中闪闪发光的佼佼者。可我们看冰河的状态，才是当初我最想要的过程与结局。十五六岁的我在地理卷纸上写下“此地的优势在于其丰富的廉价劳动力”，十年后我奔波在上班的路上，听到背后有隐隐约约的风声，我停下来回过身去，一颗来自十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而冰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经济形势下行之前快速褪变，俨然已是独当一面的职场精英。我再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冰河从魔都来看我们，我和铁马早早定好餐厅，我向她介绍铁马和铁马的女友，即便经过多年历练，她眼中的诧异还是难以遮掩。当晚我们躺在一起聊了很久，她说一直以为我是铁马的“伊人”，多年前中秋，我和铁马一起背杜甫的《月夜》，讲述情圣杜甫唯一的月光爱人，她看着我们的影子，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当年排练的心理剧，她是跟随铁马一起报名的，没想到棋逢对手。也正是因为我尊重她的信仰，特意为她备好素菜，才让她在那个夜晚痛下决定，把原本就不属于她的铁马让给我。我哑然失笑，这么多年我总觉得跟她亲密无间又似乎有一道鸿沟，原来症结是在这，难怪她从来不问我铁马的近况，却也乐意听我吐槽铁马对我的打击与批评，或是铁马在工作中发生的糗事。

原来那么多年我们都在深深羡慕着彼此，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对方羡慕的样子。我羡慕她在职场中的雷厉风行，羡慕她逐渐逼近财富自由，她羡慕我身边总有朋友，即便落寞失意也无需孑然一身。我们野蛮生长，没能成为自己的月亮。遇见对方，是银河赠予我的糖。

每一颗青涩迈向成熟，总要经历生命最炙热的温度。因着他们，多年前那个中秋节都有了特殊的意义，若我们早知道美好的时光这么难得，一定要把诗句说得多些再多些，把清酒饮得慢些再慢些。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秋节快乐，冰河，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