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大包小包，走到1号楼门前时，楼前绿葱葱的杨树叶遮住了大部分的秋阳，估计也挡住了不少炎热。那天，值班的是胖阿姨，看见来了新人，她站起来，举起眼睛，架在鼻子上，我有点拘束，好像闯进别人的住宅一样。胖阿姨询问了我姓名，睁了睁眼睛，又努力瞪大了一圈，后来才找到我的名字。我领了钥匙，便住进了1号楼。第二天，值班的阿姨变成了瘦阿姨，宿舍的其他舍友也来报道了。名字不过是把人区别开来的符号，由于胖瘦区别明显，胖阿姨和瘦阿姨变成了我们言说她们的符号。毫无疑问，直到毕业，我们大概也不知道胖阿姨和瘦阿姨的姓名。

胖阿姨脸部雍容，因此可以堆满笑容，每一个进进出出的学生，都接受胖阿姨的微笑，犹如每天八点钟的校园，接受知新楼大钟的洗礼。我常常在思考，是因为微笑使得她姿态丰腴，还是因为要堆住微笑，才不得不长满肉。楼管阿姨虽然不是一件赚钱的职业，但却是一个“有闲”的工作，胖阿姨估计就是看中它“有闲”吧。她除了用微笑识别每一个进进出出的学生，此外的闲余时间她在干什么呢？我观察了很多次，每次从门禁处路过，叫上一声“阿姨好”，胖阿姨便抬起那张戴着老花镜的眼，一只手指按着书，一只手扶着眼镜，面带微笑，不过还没有定好眼神，我便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后来跟她聊天，才知道，她不仅阅人无数，而且学富五车，金庸、古龙的武侠大多看过，网络上流行的穿越小说、后宫小说、侦探小说看过，现当代文学中提到的大多数经典小说都看过，而且最近在看科幻小说《三体》。听到后，我羞愧横生。我突然想起，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里忆起的阿常来，阿常是鲁迅先生小时候的保姆，不过鲁迅先生终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尽管阿常只是是默默无名的小人物，却深受着鲁迅先生的惦念。

瘦阿姨身材瘦削，神情冷漠，犹如春天里没有发芽的树木，即便微笑，也给人觉得像是在挤快用尽的牙膏袋一般，十分用力的样子。每一个学生进进出出时，她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比课堂上老师盯学生还紧。一走进门禁区，你便能感受到有眼神盯着你，犹如走进带有监控的电梯里。即便你离开门禁区，留下背影，但是你依然能觉察到，你留下的背影，也在被匿名的眼神监视着。这种眼神自带降温效果，如果你进出宿舍不打卡禁，总觉得做贼似的心虚。透光眼神，你不知道她是开心，还是难过。她几乎不言语。她每次值班，都是一个表情，从早到晚，没有任何波澜。这种单调，犹如宿舍里四季如一的昏暗。不过即使是宿舍，还偶有鸟声穿过昏暗，给宿舍里增添一丝阳光的味道。这种日如一日的重复，犹如福柯讲的操练，正是一遍又一遍地对生活进行操练，让人麻木、规训个人。在这种操练下，我们犹如宫崎骏动漫里的无脸人，每个人脸部表情麻木，只有匿名的眼神，但这权力的眼睛，四处窥探，四处监视，彼此沉默无语。

面对当下碌碌无为的平凡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有两条路在挣扎着，要么像胖阿姨一样，用带着胭脂的笑容点缀平庸的生活，像四月山寺中发育不健全的桃花；要么像瘦阿姨一样，用冷漠的眼神冻结平庸的日子，像冬日的阳光穿过厚厚的冰层。我们不是胖阿姨或者瘦阿姨，但是活着，我们都面临着一个的问题：如何消化碌碌无为的日子。历史的洪流携着每一个人盲目地向前奔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年过半百的时候，回望自己走过的岁月，反思自己干了什么，发现自己的一生不过三言两语，草草了事。不过，想想自身身边的同学、朋友、父母，不也是如此平庸地度过此生，于是心中也便没有了什么疙瘩。第二天重复着昨天的时光。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继续。白天和夜晚相继，日子走过的足迹，像砍去树身露出的年轮。风干。唯一变化的是皱纹暗生。肤色黯淡。眼神麻木。走进人群。穿过街道。陌生的人群彼此匆匆而过。一张张无脸人。对于未来，从没有任何确定性的答案，也无所谓任何乌托邦式的许诺。不禁联想起庞德那首短诗《在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